灯塔
很久很久以前,人们在海岸边的悬崖上立了一座灯塔。
灯塔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。她只是一座用青砖垒成的高塔——要说高也未必,大概十多米的样子——上面镶着一个玻璃笼子。据说那玻璃不一般,是一种特殊的透镜,能把光折射到很远很远的地方。而那玻璃笼子里面,一盏油灯、一团火焰,构成了这座灯塔内的全部。
每天傍晚,点灯的老人总会准时地推开她脚下的木门,沿着塔内的螺旋梯缓缓向上走,走到那油灯旁,擦亮火柴,点亮油灯,随后徐徐退下、转身离去。光芒从那一刻开始绽放,并不很亮,但却有着火光独特的柔和与温暖。火光四散开来,又被透镜聚拢,直直地射向遥远的彼方。水手说,灯塔发出的光,二十海里外都能看到。那一束束光芒,载着岸上的人们的最美好的祝福,给夜航在海面上的船只指明了方向。那时的灯塔,像一位伫立在海岸边的母亲,用自己的光和热,滋润着海上“孩子们”的心。
灯塔的脚下,曾是一片充满生机的地方。那虽是悬崖,却有孩童们绕着她嬉闹,有青年们望着她思考;新人们在她身旁缔结海誓山盟,老人们在她边上笑谈人生一梦。人们为自己而笑,为自己而哭;即使囊中羞涩,也能畅谈天地;纵然身无分文,却也活的自在。人们时不时地看看她,而心中的一座座“灯塔”,指引着人生的路;而她则静静地看着人们,一字不语,一言不发,只是像她一直做的那样,用灯光照耀着远方。
来往的船只一艘又一艘地驶过,岸上的人们一代又一代地成长。有些东西变了,点灯人的头发由灰白变成了花白;她的塔体已经斑驳不堪,早已失去了当年的容颜。有些东西却没有变,点灯人每天依然准时到来,重复着点灯的动作,稳重而自然;她依然发着光,那光还是那样温暖。“多好啊,”她心里默默地想着。她爱着她的一切,爱着自己头上的油灯,爱着自己晶莹剔透的透镜,爱着自己青砖垒成的塔体,爱着自己已经老化的木门,爱着每天来点灯的人,爱着喜欢躲在自己肚子里捉迷藏的小孩,爱着面前的大海,爱着自己作为“灯塔”的一生。
可是,她并不知道,自己正在渐渐地被抛弃。水手们再也不学习如何看灯塔了——毕竟连最普通的渔船都配上了GPS和无线电系统;人们也不再愿意三五成群地聚在灯塔边上说笑,电视机里五彩斑斓的节目更能吸引他们。终于,有一天,点灯人没有来——他以后也不会来了。那盏油灯最后一次熄灭了,而以后,也不再会被点亮。
她感到难过,因为人们不要她了。紧接着,难过化为了愤怒,却又变成了无奈。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。世间哪有永恒呢?她想一了百了,等着哐啷响的施工队来把她拆掉;这一天却没有来——据说是拆除成本太高导致的。不久,鸟儿在她头上筑起了巢,老鼠在她身子里安起了窝——起先这让她很不舒服,但也没有什么办法。渐渐地,她习惯了在小鸟的鸣叫中入眠,又从野花的清香中清醒;习惯了独自与薄雾观日出,又与清风赏明月。她也会仰望星空。偶尔天气不错,她能发现漫天的星星,一闪一闪地。这时她总会想,那会不会是成千上万的和她一样的灯塔,镶嵌在无穷的天际呢?
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很多个春夏秋冬飞逝而去。她依旧立在那里。一天醒来,她感觉有点不对劲。有人在她身边。几个人围在她的脚下,正拿着一块“历史文物:海事灯塔”的牌匾往她身上钉。另一侧,另一些人正拿着图纸来回踱步,商讨着“灯塔博物馆”的建设方案。她心中萌生了一种喜悦。对一座她这样的灯塔来说,这么多年还能被人们惦记着,该是多么开心啊。
很快地,她头上的油灯被换下,人们把一盏LED灯摆了进去。那光仍是橙黄色,却冷冰冰的,不带一丝感情。她身边的“灯塔博物馆”拔地而起,身后的山丘上,则架起了一座摄影棚。从各地远道而来的人们,感慨于灯塔的优美和稀罕,在傍晚时分,换上最美的衣裳,排队站在山头,迎着她和大海,摆出各种姿势,等待相机咔嚓一声,映出一幅幅美丽的画面。兴高采烈的人们,把照片挂在网上,引来赞赏和羡慕;挂在艺术展上,换来奖金和名誉。那里重新热闹了起来,她受宠若惊。她心里满溢着感动,却总感觉缺了点什么。她自己也说不明白。
夜里,游客早已散去,她只能听到浅浅的浪花声。头上的电灯缄默着,而下一个繁忙的黄昏则远远没有到来。一阵莫名的忧伤涌上心头。很奇怪吧,明明没有被人们抛弃,为什么还会难受呢?她这么想着,又望向天空。那里依旧繁星闪烁,有如一座座灯塔;而她仿佛成为了其中的一个,引领着迷途的航船,行向无尽的远方。